不需要证明自己,才是做自己
这些年,社会上越来越多人在提倡“做自己”,例如,图书馆里的畅销书会告诉大家:如果想要做自己,就不要怕被别人讨厌。这种励志书籍的好处是提醒人们在待人处世时不要依赖别人的肯定与赞美过活,而要懂得肯定自己的价值。
但这些励志书籍的局限是什么呢?似乎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人们究竟“我”是谁?如果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那又要怎么“做‘我’自己”呢?因此,认识“我”是做自己的第一步。
在《齐物论》中,庄子说了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
影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它的一切行为,都是被“我”控制的,只要我举手,影子也必须跟着举手;我跑步,影子也必须跟着跑步。
那么,影子的影子呢?在古人的观念中,影子外面还有一圈阴影,古人称之为“罔两”;罔两的一切行动都受到影子的控制,影子不管做什么,罔两就要跟着做什么,有一天,罔两终于受不了了,它对影子提出了激烈的抗议: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走路,现在你又停止了;刚才你坐着,现在你又站起来了;你能不能有一点独立的想法呀?”
影子回答说:“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也被别人控制的呢?控制我的人,会不会也被其他的东西所控制呢?或者我是蛇蜕下来的皮、蝉蜕下来的壳(脱离所有关系而独自存在的个体)呢?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被别人控制,还是我自己决定想做的事呢”
一般人看到这个故事可能会觉得很好笑。罔两跟影子抗议有什么用呢,因为影子一切行为都是被别人控制的啊!影子根本不能决定自己想做什么,它自己就是个可怜人啊!
但是影子的回答,却让人困惑。影子的逻辑是:“如果我的一切行为都是被别人控制的,那么别人是不是也被其他的东西所控制呢?”
常常有人责怪父母用“遥控器”控制自己的小孩,但有没有人想过,父母是不是也被社会上的某些价值观念所“控制”?那么,社会上的这些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又是怎么来的?是谁在背后“遥控”这些机制的运作呢?
人们都以为自己可以决定脑中的观念,可以决定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人们都以为自己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选了一个自己想要的选择,但果真如此吗?有没有可能,我们只是被看不见的东西“遥控”,却浑然不自知?
这个问题如果继续深究下去,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脱离一切掌控,彻底活出自己的生命吗?真的有人可以“做自己”吗?
庄子想提供给我们的,是另一种思考方向。
“罔两问景”要告诉人们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东西控制另一个东西,环环相扣永不休止;但实际上,没有谁能真正控制谁,没有人有这种主导力量。就算某个人看起来主导性很强,但他的背后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导着他,所以他若只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主导不了任何东西。这样说来,到底谁能控制谁呢?其实一切都是“不得已”罢了。
按照这个逻辑,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是自由的。如果人们能认清这个事实,就会知道所谓的“做自己”并不是指一个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能不带着任何目的去做一件事。如果我们每一个人在行动时都能不问原因,不问结果,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恐惧,那我们就能发自内心、纯粹地去完成一件事,而不被任何外在的因素所影响——这才是真正的“做自己”。
因此,面对罔两激烈的抗议,影子只能回答:“我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被别人控制的,还是我自己决定想做的呢?”——也许从表面上看起来,影子正在被别人控制,但它其实是回归到一个最纯粹的状态,不再问这件事情到底是为何而做,既然已经发生了,完成它也就是了。
它看起来仍然是个影子,但它早已跳脱这个角色、这个形象。
它知道真实的自己一无所是,并因此而安住于其中,不再向外追求认同。
必须厘清的是,影子这种“不知”的状态,与一般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状态有别。当一般人说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是充满迷惘与彷徨,不知道该认同哪一个身份、不知道该怎么行动比较好;而影子的“不知”则是根本失去身份认同的需求,它知道任何形象都无法定义它自己,所以能安然地回归当下,不再患得患失。《庄子》的逻辑是:当一个人不再需要透过“做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时候,也许它才是真正在“做自己”吧。
因此,“做自己”确实需要勇气,但并不是“被讨厌”的勇气,而是“安在于不知”的勇气。
固然,面对他人的误解与厌恶,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克服“不知自己是谁”的恐惧,不再伪装自己,全然安在于当下,需要更大的勇气。
如果想做自己,就必须先战胜自己面对“无我”的恐惧。
本文作者:林旭
参考书籍:厌世哲学家《厌世讲堂 颠覆人生的10堂庄子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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