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著名心理学家王浩威:如何扮演父亲的角色——父亲节的最好礼物
父亲的形象,是一种十分饶富趣味的存在。对子女而言,母亲有抚育教养的角色,也就是母爱mothering英文这样动词所指的意义;然而,父亲并没有同样的动名词,没有所谓的fathering,没有同样程度关于抚育教养涵义。更多的时候,父亲是一种存在,是一种接纳或排拒的存在。
“父亲像一座山”是经常被使用的形容方式。一座山,是一种有距离的稳定存在,是我们生活中不知不觉的习惯。父亲就是这种存在。只要他坚定地存在,对小孩子的成长都是提供了十足的安全感。在孩子的成长过程,父亲不需要像母亲一样地动手动口的,他只要安定地存在。这样的存在,可能一直没有改变;然而,在孩子的眼中,随着成长而有不同的意义。
父亲需要在孩子不同成长阶段扮演不同角色
研究父职的心理学家麦可‧兰波(Micheal L.Lamb),曾是美国国家儿童发展与人类健康研究中心(NICHD)社会及情感发展研究的负责人,目前任职剑桥大学心理系。他提出父职角色在孩子不同成长阶段的不同角色:
零到五岁幼年期,父亲是不可或缺的第三者:孩子从依赖母亲到开始往外探索,心理上需要离开母亲而追求独立个体感时,父亲成为他“安全的第三者”,让他可以没有罪恶感地离开。
六到十二岁学龄期,父亲是具权威象征的角色典范。这阶段的孩子正是学龄期,开始学习从他律转自律。而父亲则应该善用自己的权威感,来为家庭建立规范,并且以身作则来发挥影响力,孩子也可以在自我的内在建立道德心。这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时,为什么妈妈管不了小孩时,会说:“等你爸爸回来,你就知道。”
十三到十八岁的青春期,父亲成了儿子的竞争对手,女儿的第一次异性关系。女儿喜欢跟父亲亲近,儿子则是较接近母亲。然而,这阶段的男孩,需要父亲在身边成为性别认同的楷模,却又忍不住在认同之后进而竞争,发展出如同父亲的男子气概。而女儿则是在与父亲的互动中,形成往后与异性相处的模式。
十九岁以后,父亲在子女生命中扮演的是精神导师。子女成年以后,不论是职业选择或生涯规划,父亲都愿意给予建议,并且加以鼓励,在亚洲社会甚至还会在资金或社会关系上给予进一步的支持。
根据兰波在他编辑的《父亲在孩子发展中的角色》一书绪论中所提出的理论,这每个阶段的父亲,都是一种存在,只是孩子的解读不同罢了。
在孩子的发展过程中,父亲最重要的只是存在,不像母亲是活动或互动的状态。如果有人认为,做父亲比做母亲容易,这确实是事实。然而,尽管“做”的较少或较容易,在意义上,父亲的重要性不见得逊于母亲——至少在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是如此。因为父亲对孩子发展意义,同样十分重大;对孩子的发展同样有深邃的影响,他可能带来的伤害程度也就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母如何修补自己造成孩子的伤害?
如果伤害发生了,做为父母的我们,又如何去修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今年(2013)六月,我应邀在中国大陆发行的《心理月刊》担任回答读者来函的心理专家。杂志的编辑帮我筛选了这些来信,其中有一封就是谈到父亲的角色。
“你好,今年我42岁,有一个12岁的儿子。四年前和一位比我小10多岁女人在一起了,我很爱她,到后来想到为了她而离婚。离婚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希望按自己的原则慢慢去处理,把伤害降到最低。可她竟短信告诉我妻子我们的事情,手机被儿子抢过去看到了短信内容。他很生气,发短信骂她。现在我和妻子已经基本谈好了离婚,儿子从看到短信那天开始,基本也不搭理我,打电话给他,他也很少接听,我很伤心,不知所措。他是我最爱的人,可是他怨恨我,无法理解我。他刚上初中,学习状态也不好,我很担心请告诉我,该怎么办?怎样让儿子理解我,怎样不伤害他,不影响我们的父子情?”
这是颇有意思的提问。平常我在诊疗间里工作,遇到的问题是十分不同的,经常是比这样的书信问答严重一些;然而,书信提的问题虽然没那么严重,却可能更加复杂。
关于这个复杂的问题,我是这么回答的:
“你说的好,离婚是一件浩大的工程。然而,就像离婚一样,爸爸的亲职工作也是一件浩大的工程,而且是更漫长、更没有任何可参考借鉴的工程。
“儿子的愤怒可以分几个层面来理解。
“首先,你心里要有这样的想法:他在看到你手机上女友的短信以前,其实早已感觉到你的态度有异,感觉到父母之间的关系有变。所有关于离婚的研究都指出,不论父母平常的冲突是否刻意避开子女,孩子其实都清楚感觉到的,只是不知所措地没反应罢了。
“孩子是害怕失去家这个安全基地,因此,表面上也许不动声色,其实已经顺着自己的无意识,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做了许多努力。他一开始是变得成熟或乖巧的;如果这方法没效,他开始出状况,学坏、功课变差等等,好引起你们夫妻的注意。家族治疗师称这现象是『代罪羔羊』,也就是小孩子像羔羊一样,希望透过自己的牺牲,来换取诸神(父母)的息怒。你们觉得他啥都不知道,其实他已经作了很多超出他年龄的努力。
“如果他那么努力,却发现你还是依然故我,还是坚持离开这个家,也毁了这个家,他的感受不只是伤心,还有被你背叛。可想而知,他对你的愤怒有多么强大。表面上他是为了母亲才生你的气;其实这只是他能表达的方式。他不会承认你的背叛造成的伤害。然而,即使是你的妻子(他的母亲),可以接受这一切,他的情绪还是一样愤怒。
“你千万不要积极去解释,但态度一定要真诚。有一天你儿子问起这事,或你只是感觉到他想开口,你一定要真诚说出你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感觉,不要有任何欺骗,不要做任何选择性的回答。只要他愿意听,你就尽量讲明白。你可以很清楚地让儿子知道,你也许不再爱他的妈妈,但你还是他的好爸爸。
“儿子需要会信任他的父亲,透过你的信任,他可以获得自信,可以修补被你背叛的伤害,也可以开始重新信任你。只是什么时候,儿子才会开口问你究竟是发生什么事呢?可能这几天,也可能是二三十年后。
“父亲的角色本来就跟母亲不同。根据发展心理学家的说法,母亲是陪着小孩身边一起生活的,一起情绪起伏的;父亲比较像是一座山,是永远关注小孩的稳定存在。因为是一座山,不会有太多改变造成小孩失去安全感;因为是关注小孩的,所以一旦小孩有非平常的需要,父亲的态度是接纳的。
“不管你最后是否离婚了,对自己身为父亲这角色,千万别着急。儿子的反应不论是怎样,你要放轻松,安安静静地关注他就好。想想那一种感觉,自在地像一座山,有一点距离地陪着他。只要你是安静自在,不要在乎多少年,终有一天他会奔向你的。”
我敢这样肯定的回答,是经过一番思考的。
孩子是依附大人慢慢长大的
在心理学中,有很多关于儿童发展的各种理论。其中依附理论(attachment theory)是最被广为应用的理论之一。
依附理论可以谈得很深,但也可以谈得很浅白。它的应用不只是在小孩,连大人的临床问题也可以依此理论进行今析思考。
依附理论是跨领域的研究,包括了心理学、演化论和动物行为研究。二次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无家可归或沦为孤儿的孩童立刻成为迫切要面对的问题。身为精神科医师也是精神分析师的约翰‧鲍比(JohnBowlby, 1907-90),他应联合国的要求,针对这问题写了一份报告,题目就叫做“母亲被剥夺”(Maternal Deprivation),从此,他开始提出依附理论。
刚出生的婴儿是依附在能够跟他们既敏感也反应佳之社会互动的个体上。当婴儿开始长大,开始可以爬可以走,他们以这个个体作为安全基地,开始由这里往外进行探索。于是,从依附到分离,个体开始慢慢分化成形。
这个理论由北美的心理学者安思渥斯(MaryAinsworth, 1913-99),在六○到七○年代加以进一步阐述。她先提出了三种依附模式。
安全的依附模式(secureattachment),小孩子在往外探索时,还是可以随时找到安全基地,因为照顾者总是适时地回应,而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安全依附。
第二种是逃避型依附(avoidantattachment),孩子对于有游戏中的分享,或照顾者的离开或归来,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对陌生人也没有太大的差异。这是因为照顾者对他的压力或沮丧都没有太多反应,甚至是阻止他的哭泣而积极鼓励独立不依赖。
第三种是焦虑矛盾的依附(anxious-ambivalent attachment),照顾者的态度是不一致的,时而热烈时而忽略;婴儿既然没有办法视他为一安全基地,也就在分离前先破坏关系。然而过去曾经拥有这样的安全基地,婴儿既会继续寻找,但又抗拒获得这接触。
第四种是混乱失序的依附(disorganized/disorientedattachment),由加州柏克莱大学玛丽‧梅恩(Mary Main)提出来。照顾者是受惊或惊吓他人的,是混乱、退缩、角色混乱,经常和各种形式的儿童虐待有关。婴儿因此经常出现固定重复的行为,例如全身僵硬,或者是不断敲打。
这种模式可以解释许多小孩子为何会有那样的行为,甚至在八○年代亦开始应用到成人,甚至发展出以依附理论为核心的心理治疗方法。够好的依附关系,才能完成心理成长过程中的心智化(mentalization),也就是自我察觉和同理他人的能力。
如果在童年没有足够的依附体验,他可能在日后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最常见的是爱情或婚姻)、治疗关系中或其它的特殊关系,获得这样的依附体验,而完成安全的依附模式。
也就是说,童年的依附固然是很重要,但只要不是太严重,不是太早就被剥夺,它还是可以在日后,以另外的形式来弥补的。
无条件的爱是修复孩子伤害的“良药”
究竟怎样的关系,才能产生够安全的依附,足以重新弥补过去的伤痕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许多学者提出他们的论证,要做进一步的说明,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让大家都信服的说词。
关系如果产生修补的作用,往往出现在无法预期的时候。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张小燕主持的〈超级星期天〉综艺节目里,曾经看过这样的故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超级星期天〉节目里有个单元“超级任务”,是由阿亮(卜学亮)所负责的。有一集,是刚刚出道的动力火车,也就是尤秋兴和颜志琳两位音乐人,他们要寻找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他人。
在他们还在一起读书时,两人调皮捣蛋,经常跷学出去市区胡乱逛逛。有一次,闯了祸,弄坏的别人的摩托车,对方一直要他们赔。可是他们才是刚从原住民部落来到小城的单纯小孩,没太多钱,不知怎么办。对方告到学校去;学校的教官于是来了,他们吓坏了。没想到教官一句恶言都没,帮忙赔了钱,还带他们去吃牛肉面。
他们在节目中说,那是他们人生吃的第一碗牛肉面。那时候起,他们发觉原来自己是有人关心,做起事来也就更在乎自己的表现。他们觉得这位教官是他们这一生中的恩人,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观。
于是阿亮就回到学校,找到这位许久不见的教官。没想到这位教官居然表示,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这位教官有学过很深奥的心理治疗吗?当然没有。
这位教官是很用心地想要改变他们两人吗?当然不是,否则,早就记得他们这件事了。
然而,就是因为一切都没有。
这位教官没有心理治疗的目的,也没有想要影响他们。他的帮助就是单纯的帮助,他的关心就是单纯的关心。就是因为这样的单纯,反而产生了修补的力量,也就是在短短的接触中重建了依附关系。
无条件的关心,无条件的爱,也许就是这个秘密的答案。
大部分的父母都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欲望,投射在小孩子身上。在成长的过程里,我们在生活里经常可以听到的一些说法,乍看是充满亲情的,其实是往往有条件的。
我们可以从生活里常听到的话,来思考我们身为父母时可能经常闪过脑海的用语,想想这些自以为是为了孩子而牺牲自己的话语,是否在另一层面也挟带了我们私心想操控的?
“妈妈骂你是为你好!”也许意识层面的确是为了孩子的好,但动机果真仅止于此?还是多少也发泄了自己的情绪?
“这么辛苦地做牛做马,就是为了你们的将来。”是否在教训之余,利用孩子的罪恶感,让他们有理也说不出口,只有全都顺从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是这么爱你……”因为我们认为自己付出了爱,就可以要求对方放弃任何不同的主张?
“孩子,我要你比我更好!”所以孩子就变成我们人生跑道的下一棒,是我们的延伸,不能自己选择跑道?
无条件的爱是十分不容易的。
人与人的亲密关系,是十分复杂的交错关系,充满了双方之间各自成长经验所相互投射出来的错觉。即便是人性中被公认为最无私的母爱,也很难不带有一些许的自私欲望。即使是最纯粹的爱,也是经常发自内疚和害怕。
我们在这样的爱中长大,也不自觉地用同样的方式去爱别人。因为如此,我们的爱,常常不容易没有条件。弗洛姆指出我们所歌颂的爱情是隐藏着恋尸癖的欲望,就是要指出我们往往以爱为名,其实是出于自己的恐惧而想将对方牢牢掌控。因此,唯有我们对自己是充足照顾的,是让自己的恐惧或不安都不会发生了,我们对他人的爱才会真的无所求了。
爱应该是不会勒索,不必讨价还价,也不因恐惧而勉强。然而,能给予无条件的爱,必然是无条件地爱自己。
疗愈的力量来自于单纯的真诚
对他人无条件的爱、无条件的关怀,是一件经常不必很用力就做到的事。因为我们是先对自己有了无条件的爱,自己是满足的,付出也就十分自在、十分自然了。而且,这样的爱是没有所谓专业训练的绝对必要;然而,不可否认的,如果我们要深入理解自己是如何对待自己的,透过被分析的个人体验,或类似的专业训练,将会是十分有帮助的。
专业不是必要条件,能够无条件地爱自己才是重点。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成功地帮助别人的人,是不曾受过专业训练的。
有一个例子,是我多年以前在花莲见到的。我一直念念不忘。我在许多大众演讲提到这个例子,也曾写进《好父母是后天学来的》一书中:
“一九九三年台湾施行儿童福利法时,我在花莲曾经协助过一对姊弟。他们的父母经年在都市里作板模工,总是住在工地的流浪工人,小孩只好托故乡的父母。可是贫穷总是残酷的,它不只是经济上的匮乏,也让人容易病痛和衰老。姊弟的祖父母因此经年卧病在床,连三餐都是村里邻居叫姊姊带些多余的饭菜回去凑合的。因此儿福法实施时,这对法律上属于被疏忽的姊弟也就由村长登录上报,而强制安置了。
“寄养家庭原本十分犹豫,因为一口气要多两个小孩;可是听到才小学五年级的姊姊是如此懂事,祖父母和小三的弟弟都是她照顾的,才放心接受。可是,住进来几个月后,一切却发生了与预期全然不同的发展。
“黏人的弟弟适应还不错,倒是懂事的姊姊开始出状况。
“她先是半夜醒来会跑去寄养父母的床上,后来临睡便赖着不走。甚至出现每天黏着寄养妈妈,寸步不离。终于,寄养父母受不了是因为吃喜酒的那一晚。
“寄养父母原本就有两个儿子,年纪和这两姊弟差不多。那一晚寄养父母要去参加喜宴,姊姊抓紧寄养父母坚持要去。他们想,只有一袋红包,总不能四个小孩都带去而占掉半桌,索性就都不带了。没想到吃完喜酒,开车回家的半路,看见对面小坡的家门是灯火大亮,简直吓坏了。待车到门口,才看见自家大门洞开,而姊姊坐在门坎上。
“寄养父母想,是不是自己带法有问题,才让小孩的状况越来越糟?于是透过负责安置的家扶中心,安排了一次个案讨论会。这也是我遇到这对姊弟的缘故。我告诉寄养父母,不是带法有问题,而是他们带的好极了。
“姊姊是典型的小大人,还没拥有足够的依附就被迫成熟了。然而,来到这个家,因为寄养父母创造了一个可以让她完全放心的环境,她潜抑的依附需要被释放出来,举止才会变得十分小孩子,也就是所谓的退行(regression)。
“英国儿童心理大师温尼考特就曾提出『有益的退行』这一观念,认为『欲求(精神分析式的)治疗有效,必须让退行发生以寻求真我。』这对寄养父母虽然没任何专业,但他们单纯的真诚和韧性,对这对姊弟却产生了治疗性的改变。”
这样的单纯的真诚和韧性,就是这对寄养父母对这两个小孩的爱确实是无条件的,是没有任何附加的期待的。
同样的,当年布农部落的白光胜牧师也是如此,无条件的付出。刚刚毕业的他,单纯地想奉献给主,所有企图都是放在那些走失的羊儿,也就是不再对信仰有真正企盼的族人。对孩子们的照顾,只是一种顺便发展出来的附加活动。因为是无意中发展出来的,也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反而带出了一批批的孩子。于是,透过教堂,孩子们完成了自己的依附需要,可以适当地处理自己的创伤了。
同样在台东的“孩子的书屋”里,陈爸和他那一群伙伴也是一样了不起的。也许在某一定义下,他们都曾是这个社会的“失败者”。曾经是失败者而又站起来,他们知道面对未来的任何人都是十分艰辛的,对孩子们对他们付出的反应,对孩子们在外面世界的表现,也就没有太多要求的条件。
同样的,动力火车两个人年轻时遇到的那位教官,当他被电话通知而赶到现场时,也不会想到要创造出任何奇迹。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只要是学生的事都是教官或老师的事,全然没有嫌麻烦的念头。他去了,单纯地关怀学生,也许顶多是知道这些孩子才刚离开部落,因而再多一点用心,如此而已。因为这一切作为都是应该的,对两个学生也就无所求,甚至连记住这一切都不用了。
没有不犯错的父母亲
台风刚刚过境的一个下午,子轩和他的母亲一起来到我的心理治疗诊所。母亲谈起子轩的事,在这样的一个家族压力下,自己是如何严厉要求小孩。忽然,她犹豫一下,有点困窘地说:“我自己身为母亲,过去的作为,大概就像你所说的,有毒的父母。”我听了,感觉既是尴尬,又不免心里一震。
我自己在过去的文章里,曾经数度用过“有毒的父母”这一观念,也就是《家庭会伤人》这本书的英文原书名。只是,写文章的心情是一回事,看诊又是另一回事,总天真地认为这是全然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忽然在自己的诊间里,遇到读我文章的人,原本就有些错愕;文章写的分析,竟然是当事人也点头承认的,更是有些惊讶。
我直觉地反应是,立刻找一些话安慰,因为有些措手不及而结结巴巴的:“其实不会的,不会那么严重的,妳会这样思考自己就不会有这问题了。”
多年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写了不少关于青少年或年轻人的文章。有些身为父母的朋友,会直接的表示:“你根本没考虑我们为人父母的处境!”更多的朋友则是和子轩的母亲相近,也许自责,也许回避相关的话题。总之,好似我正是指责着他们,而他们也以不同的方式承认或默认了。
一位读者给我的信是这样写的:“我只是用我父母的方式来教我小孩。我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不错,至少比我父母还好,因为他们那些让小时候的我不舒服的部分,我全改了。直到孩子开始不愿上学,我又刚好看了你的书……原来我犯了这么严重的错,竟然不知道自己伤了孩子这么深。我怎么办?永远注定是一个坏父母,无法挽回了?我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在我意料之外。
当初,从1996年开始在《幼狮少年》开始写这些文章,一路写写停停,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忽略了青少年所处的世界,我们来看看青少年的处境吧。我没想到,我以为一直没谈父母,其实老早就间接地指责了父母。
然而光是指责,只是徒然让父母更不可能无条件地爱子女。当父母的内心有更多的罪疚,当父母不能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值得爱的,他们又怎能无条件地爱子女呢?
而这一切的问题,恐怕都来自我内心的投射。
我自己经历的青少年阶段是辛苦的,而且,没意识到自己将这一切有意无意地全都怪罪在我父母身上。我自己没察觉这样的一个态度,当然就不可能去同理我父母也是在满是创伤的过程中长大的,当然也就让自己耽溺在自己受害者的情绪里。
我的书写于是忽略了父母的处境,忽略了自己应该随时提醒:所有的伤痕都是可以修补的,而做父母原本就是一种犯错的历程。温尼科特(Donald W. Winnicott,19XX- )早就说了:没有完美的父母,只有够好的父母(good-enoughparent)。够好的父母当然会犯错,只是他们是不知道才犯错,知道以后就不会再犯这一个错了。
父母当然是可以犯错,甚至,造成子女的伤痕也是可以修复的。
父母像一座山安定的存在就是疗愈的开始
建志因为暑假的缘故,从国外回来度假。他这两年顺利多了,过去几年每每教他不得不休学的忧郁症状,似乎已经永远离去。他来约诊,也许是还有一丝对自己的不安,但更多是想和我分享他的成就感:straitA的学期成绩、某某教授对他作品的激赏、获得一份同学们称羡的实习机会……等。然而,不经意地,他提起哥哥:他自己的情形不再让父母担心,反倒是向来让父母最放心的哥哥,开始有酗酒的倾向。
建志的哥哥大他两岁,他后面则有一位小六岁的弟弟。
弟弟一出生便是多重残障,连胸腔发育都不良,以致于经常肺炎而需要呼吸器,直到弟弟十岁那年去世为止。在这之前,父母为了照顾弟弟,用尽所有精力,几乎都忘了建志他们两位兄弟。
建志的忧郁症是国中二年级开始,更早以前则是莫名的肠胃绞痛而经常被送急诊。现在他回想起来,已经知道自己是身心症状,是潜意识为了引起父母注意才发展出来的。
他想,如果他自己的生病是这缘故,会不会哥哥也是如此?父母担心建志忧郁的缘故,恐怕是将哥哥给忽略了。
过两天,建志的父母亲自来了。原来,我们的谈话,建志回去告诉父母了。父母觉得有道理,于是来找我商量。我听父母自己亲口说起当年种种,原来有更多的辛苦是建志不曾知道的。他父母说:“可是,怎么办,我们对哥哥的忽略所造成的伤害已经形成了,如何才能帮他?”
父母亲所着急的,是哥哥已经拒绝和他们互动。如果没机会交谈,又怎能帮忙呢?
我要他们先要原谅自己。同样是这样的情况,生下一个不容易照顾的小孩,有那位父母做得比他们更好呢?如果再来一次,他们可以做得更好吗?他们要放下自己内心的自我谴责,这是无条件地爱自己的第一步。
当他们面对哥哥是没有罪疚的,是自在的,他们才可能无条件地去爱哥哥,进而修补以前遗漏的依附。
“如果哥哥不想谈,你们不用问,也不着急,更不必自责。你们只要让他知道,爸妈是随时都等待和他交谈,只要他愿意。”
这时,既然任何积极的态度都只是造成更大的紧张,妈妈也可以像爸爸一样,像一座山一样地自在地存在着。只要山的子女愿意亲近这座山,愿意走向山来,山当然乐意去拥抱他的子女,乐意成为他哭泣所倚靠的支持,乐意含容他疗伤需要的停留。山,对自己的子女,只有无条件的爱。
任何子女,不论他多大了,不论他跑多远了,只要一回头,他立刻可以看到山,同时也觉得山也充满关注地看着他,一股被爱的感觉自然产生,疗愈的力量于是涌上。
我回复《心理月刊》那位担心儿子受到伤害而不理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的:像一座山一样地存在着。大地都会随四季递变了,只要他能自在地持续着,终有一天,这一切误会都会找到抒解的方式。
像一座山,自在地存在着,这是我们在这个十倍速时代最好的生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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